2013年8月30日 星期五

生命中的貴人 (下)

   
 
南鯤鯓坐鎮的五府千歲,最具威嚴神相的應該就非池王爺莫屬了,黝黑的面容加上五髯長鬚,不苟言笑的表情令人、鬼,都望而生畏,也難怪分身眾多,各地信眾都相爭供奉,以求趨吉避凶,安鎮地方。跟池王爺恰巧同一天過生日的師父已經將近八十了,可能是巧合,也可能是註定,他跟池王爺有著同樣的威嚴法相;但若說到他對傳統音樂細膩與堅持,這應該是從小師父就在傳統音樂的氛圍裡長大有關吧!
 
家學淵源
師父的父親王清海是有名的北管子弟戲先生,北港的錦陞社子的新樂社他都任教過,是一位很有名的子弟戲先生。但是,我很少聽到師父談起他父親的事,如果真的問起他也只是淡淡的說:「我老父不喜歡我學北管戲,但是沒辦法,好像天生就要吃這行!」有一次台上少了一位跑龍套的白鶴童子,在沒有人可以上場的情況下,班裡的叔叔伯伯一致推舉讓年紀輕輕的師父上場,這是他第一次粉墨登場,雖然獲得滿堂彩以及所有人的肯定,但是老先生卻不發一語,什麼也沒多說。還有一次老先生在教後場鑼鼓跟鼓吹,可是教了很長一段時間卻都一籌莫展,團員絲毫沒有進步,脾氣不好的他就開始大發雷霆,摔鼓棒走人。正在大家都不敢吭氣時,頑皮的師父就把鼓吹拿了起來,很自然就把剛剛一群人怎樣都學不會的曲子吹了出來,這時聽見在後頭老父走了過來,怕挨罵的師父趕緊把樂器放下走人,沒想到老先生居然對著徒弟們說:「像這樣就對了,你們這群死孩子一定要我生氣才學得會,來繼續」目瞪口呆的眾徒弟們不敢隱瞞,坦白跟老先生說剛剛是他兒子吹的!不過這次老先生沒有生氣,從此就比較不會阻止兒子學北管!這雖然只是一段小故事,但卻不難發現師父自幼就展現了對於傳統音樂的天份。
 
                   感謝朴子新樂社提供照片
 
南北交加
     如果你以為我的師父只教我北管那就大錯特錯了,我之所以為如此癡迷南管他也有著一份不可抹滅的功勞。想當年我在偶然機會從友人手中拿到漢唐樂府的錄音帶,裡面收錄了陳美娥跟王心心所唱的南管曲,不知道是孩提的記憶復甦,還是只為附庸風雅,我開始著迷這種音樂,不管車子、屋子,所到之處都是南曲的弦音。而我當時最衷情的就是王心心的聲音,正當我為王心心所演唱的《望明月》如癡如醉、廢寢忘餐的時後,師父居然跟我說:「其實陳美娥唱得也不錯!他細細為我講解如何欣賞南管的曲韻,字頭、字腹、字尾的咬音,唱腔的不同以及韻味的差別。以他的分析王心心唱出一種憂愁的思念;陳美娥唱出的則是一種歷經滄桑的思念。一個是情竇初開的少女;一個是滿懷盼望的少婦,各有千秋,都是箇中高手。可惜當年我並沒有辦法領略其中差別,只是直覺認為曲子只要唱得夠高,聲音清晰就是極品,完全不知到還能夾雜著如此複雜的感情在裡面。事隔多年,我幾乎全心投入南管學習之後,我也才稍稍體會其中奧妙,只是師父沒學過南管只憑一雙耳朵聽,就聽出一個我努力好久都得不到的學問,可見他的傳統音樂造詣與涵養多麼的飽滿。


       王心心的CD              陳美娥的CD
                       
        當年為了養活一家大小,年近五十的師父才開始學習道士的後場,這行業可真不是一般的鼓吹手可以勝任的,不但北管牌子要多,南管曲子要涉獵,還得熟悉反七管(就是用一把鼓吹吹出七種不同的調子也稱--轉調)的鼓吹技法,要吹北管的牌子師父當然沒問題,南管曲子也都是小時候耳熟能詳的問題不大,但是要反七管那真的就是要命!講到這裡,阿義就想起當初學鼓吹最辛苦的罩門也是這個,明明譜已經背得滾瓜爛熟了,幾個常用的調子也都練習的差不多,偏偏上場時卻遇到一個喉嚨發炎、聲音沙啞的道士,這時候就得在道壇上跟著道士的開口調子演奏。雖然每道士都知道要跟著鼓吹手所起的管位(調子)唱曲才不會讓人恥笑,但是倘若道士的聲音有狀況只好任他自我發揮,這下可苦了剛出道的我,一把鼓吹八個孔,十根手指翻來翻去就是找不到一個可以搭上曲子的音。只見到一旁的師父眉毛倒豎,兩眼噴火,恨不得把我當場趕出去,以免壞了他的名聲。想想看,連當年自恃甚高,年輕氣盛的我對此都有如此不堪回首的記憶了,就不難想像當年的師父是怎樣熬過來的!但是毅力跟堅持終於讓師父克服了一切,不僅讓一家大小衣食無慮,更帶出了我們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徒弟。
                    嘉義城隍廟道壇
 
生命貴人
    以道士後場為職業的我今年已經將近20年了,在這段不算長的時間裡我卻因為某些堅持而開罪於不少人。即使師父一開始就很清楚地告誡我:「學習音樂,技能在於其次,更重要的是培養欣賞音樂藝術的眼光跟人格的修為,千萬不能以藝服人。」殊不知在他的淺移默化下,我在傳統音樂的音律與節奏上頭,跟他有著同樣的執著,不管是演奏時鑼鼓點的遲疑,或是弦吹音律的錯誤,在他嚴謹的要求之下都是不可原諒的。猶記得某年在朝天宮的宗聖台下,師父領著我欣賞北部某個知名歌仔戲團的演出,從扮仙開始,師父就藉著台上人物的舉手投足,一一講解如何看出台上人物為戲所付出的心血;小旦步伐的表現應該怎樣才傳神,老生又該用怎樣的口氣出場,武生踢腿時後場鑼鼓該如何助其威風,文生上台後弦吹又要怎樣表達氣質,一顰一笑都有章法,絲毫馬虎不得。台上人物進進出出,他如數家珍一一道來,彷彿重現當年他的父親在教導子弟戲班一樣,在他眼裡這些台上人物平時的努力全在此時展現出來;功夫下得深演出就入木三分,他不忘拍手叫好,功夫下得淺看來就有形無意,他也會輕聲嘆息!他時常告誡:「台上三分鐘,台下十年功」,一旦演出時荒腔走板,醜態百出,個人名聲事小,師門榮譽事大,萬一有人問起師承何處,千萬不可提起他的名字,免得貽笑大方,老臉沒地方擺,也因此我一路走來總是戰戰兢兢,深怕給他老人家丟臉!
 
    如果要問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是誰,我會毫不猶豫的說出人稱阿拖先的師父---王媽誇!他為了北港傳統音樂的傳承,不畏得罪那些整天害怕失去飯碗的人的指責跟中傷,毫無怨悔而且不求回報,帶出一個又一個跟他毫無關係,只為延續傳統音樂的生力軍。
 
    一生得此良師,夫復何求!

生命中的貴人 (上) 向即將歡度八十大壽的師父致敬 2009/07/13

                
    在這個五光十色多元的社會裡,生活中充斥著各種聲光娛樂,年輕的春風少年兄踩著流行的電音舞步,伴隨著高分貝的音樂,走進了北港的藝陣當中,他們在揮霍著汗水,恣意地在享受他們的青春。同樣的藝陣街景裡,另一群人還是堅持著北港鎮那塊百年招牌,不管是在文陣的集雅軒或是武館勤習堂的隊伍當中,都可以看到一群身形消瘦,步履蹣跚的老先生,堅持用他們那個年代的方式來呈獻他們最真摯的心,他們是白髮蒼蒼的春風少年兄。
 
                       
                                                                   集雅軒遶境
正港春風少年兄
 
    北港的北管館閣集雅軒平時總會聚集一些老樂手,因為館閣內的老朋友一個接著一個走了,見面機會已經不多,平時樂手相聚多半已經不是為了練習,反倒更像是來閒話家常,聯絡感情
                      西秦王爺聖誕時的排場                    
             
  每位老樂手臉上雖然都刻畫著歲月的痕跡,聊起天來聲音還是非常宏亮,在比手畫腳的對談中不難發現,他們對於北管戲曲的熱愛以及堅持。從放在左邊的先賢牌位看去,密密麻麻的名字幾乎填滿了斑駁的香座,顯示館閣已經擁有相當久的歷史。但是牆上旁邊的樂手名牌卻是寥寥可數,最前面的名牌掛著---王媽誇。通常掛在樂手名牌的最前面代表的是這間館閣的第一把交椅,或稱樂首,有的也叫先生。這個位置王媽誇師父當之無愧,因為他不但是鼓吹高手也精通鼓藝,是北港目前北管牌子熟記最多的樂師,並且開啟我的學習傳統音樂的長路
                            先賢牌位
                           樂手名牌
 
     跟師父的緣分從孩提時就開始了,家母在廟口賣金紙供品的小攤子與王師父家的攤子比鄰而居,在廟口熱鬧人手不足的時候總是得互相照應。印象中的師父年輕時來攤子的時間不多,可是來的時候時神情大多是很嚴肅,不苟言笑之間偶而也會幽那麼一默,最令我印象的是每次有北管陣頭來到廟口的時候,他總會偷偷跟在後面觀看。我也愛看,特別愛看傳統的陣頭音樂,小小年紀就穿梭在媽祖宮口前的人潮中,師父也早就注意到我這小鬼頭,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靈魂深處的呼喚
 
     要談起我的北管音樂學習路程,可真是曲折離奇如神話一般!故事得從家父當年生了場怪病開始,平時無不良嗜好的父親如然病倒了,檢查了好久也找不出病因,可是病情卻是每況愈下,在台北工作的我雖然心急如焚,也幫不上忙,只能四處連繫朋友,準備將病情不明的父親接到台北就診。沒想到就在此時我也出了場車禍,雖然不是多麼嚴重的車禍,但卻也讓我因為失血過多而昏倒在醫院櫃台前,幸好醫師護士發揮善心,緊急收留了身分不明的我。就在隔天我打電話回家報此惡訊時,媽媽告訴我父親生病的原因:「我們去問神,神明說我們家以前有一尊神明送給了別人,現在他想回來,跟爸講了好幾次我爸都不理,所以只好用這種方法(提醒他),現在已經答應要給他塑金身了,早上醫生也查到你爸生病的原因,原來是肝化膿,抽出膿水之後現在已經好很多了。」我的心裡直納悶,怎會有這種神明,用如此激烈的方式來讓一個善良的人幫他塑金身,有機會回家一定要好好問個清楚,沒想到機會來得很快,我的傷口一直沒有癒合跡象,而且持續惡化,在缺乏照顧的情形下我只好回到北港。
 
   後來我才知道要求重塑金身的神明是田都元帥,早年我爺爺是職業鼓吹手,在日據時代執業鼓吹還算過得去的工作,每當婚喪喜慶就會有人來聘請前去演奏鼓吹助陣。不過,俗話說:「第一衰,剃頭吹鼓吹」,意思是說鼓吹樂手在當時普遍被認為是一份不怎麼高尚的職業。還好北港自古就是宗教聖地,每年吸引不少人潮前來進香,相對的也會需要聘請至少一組鼓吹(至少兩位鼓吹手,一位鼓手;當初朝天宮內不成文的規定)來迎接媽祖以示尊重,所以鼓吹樂手也算是一份可以養家餬口的差事。由老一輩的回憶得知,在那個鼓吹音樂盛行的年代,每到農曆三月此起彼落的鼓吹聲隨時可聞,間接也發展出北港不同於他處的鼓吹音樂藝術。而我家當年負責朝天宮每年三月十九、二十遶境時四頂媽祖神轎的轎前吹,據家母表示說剛嫁入我們家時,每逢北港大拜拜就是最忙碌的時刻,因為神轎入廟時間的不同,每組鼓吹手休息的時間也不同,一組組的樂手來來去去,每到晚餐時間就忙得不可開交。而自古以來田都元帥就是這些鼓吹樂手的祖師爺,可是自從爺爺去世之後,一位外號叫牛屎龜的鼓吹手就來找奶奶商量,以為我們已經不從事這份職業了,是否可以讓他把祖師爺迎走。自此,這位被尊稱為相公爺的田都元帥也就離開了我家;而家父之所以不願意重塑祖師爺金身,是因為我家並沒有人繼續從事這份職業,也就沒有道理要再重新供奉祖師爺,但是誰知道冥冥中似乎有了安排。
                     重塑金身的田都元帥
 
貴人登場
 
    回到北港生活的日子裡有了家母的照顧,傷口恢復得很快,媽媽不時跟我提:「我看你就在家裡幫忙好了,以前隔壁的王伯伯在吹鼓吹,你去跟他學好不好?」我滿心疑惑,要我一個年輕人去學鼓吹,有沒有搞錯?這是老人家在玩的玩意,我還沒結婚呢,吹鼓吹會娶不到老婆的!!年輕氣盛的我當然不願意屈就當一位鼓吹樂手。就這樣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了,我的傷口沒惡化,但也沒完全痊癒,日子過無聊得很,有一天王伯伯到家裡來了,閒話家常之間問了我:「你有沒有興趣學鼓吹啊?」我搖搖頭後他又說:「我原本看你聰明伶俐的樣子,小時後又常在宮口看熱鬧,應該會有些底。」他馬上話鋒一轉:「不過這種東西很難學,我看你是學不起來的,所以才說沒興趣吧?」好勝心強的我怎堪如此挑撥:「那有我學不起來的東西,尤其是樂器,我可拿手得很勒,你拿來我練給你看。」就在這種循循善誘之下,我開始背了生平第一張工尺譜北元宵。
                    王師父阿拖先
   
     背工尺譜其實並不難,用吹教(類似直笛樂器用來練習鼓吹指法)吹出音階也容易,可是實際拿起鼓吹,想吹出像師傅那般的音質、音色就是大學問了。初學的我當然不懂何謂好的音質、音色,只知道不管如何用力再用力,也只能發出像嬰兒的哭聲,或是鬼哭神嚎般的噪音,正擔心這般如此的資質一定被師父笑掉大牙,沒想到他居然點頭稱是,還頻頻讚許。「這樣也算好喔?」滿腹狐疑的我完全沒有體會出這是師傅為了要循序漸進地鼓勵我學習的苦心。直後來我才知道要吹出像樣的音質、音色絕非一朝一夕可以達成,必須經過很多年的學習,反覆跟師父合奏才有辦法。對鼓吹技藝完全了然於胸的師傅,不會對初學的學生過於苛責,揠苗助長!相較於我在往後的學習路上不斷遇到一些技藝高超的樂師,仗著自己優越的技術不斷責難晚輩,抹煞年輕人學習的熱情,徒有純熟的技藝卻沒提攜後輩的肚量,實在有天壤之別!